六条鱼干

你也不用把我当作家 把我当成一棵树吧

陈伤(上)






没有人会选择在高三最后的半个学期转学,而骆文俊就是那个特立独行的人。反正他已经打算彻底摆烂,这个学上与不上没什么太大差别,他现在的人生理想就是混吃等死,当然,死之前还能找点乐子最好。


陈泽彬正在为高水平运动员的单招做集训,一周大部分时间都泡在拳馆里,于是叫了几个小弟带骆文俊逛逛。新学校在东面的开发区,远离市中,看着几乎没有省会老城的样子。又是冬末,骆文俊半张脸缩在高领子里抄着兜跟他们走,打心底里对这项活动提不起什么兴趣。陈泽彬的几个兄弟还在热络地给他介绍学校对面一条街哪家小吃店最受欢迎,哪家狗都不吃,路口的一家粉色招牌的生煎店排着长长的队,店员刚掀开一锅新的,闻起来很香。他凑过头去看了一眼,立马有人问骆哥要吃吗,这个好吃。骆文俊摇了摇头,队太长了,他不是很想排,那个哥们说,没事,那人我认识,我去说一下。


骆文俊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排在第二的好像是个男生,戴眼镜,留个妹妹头,侧脸看着很白。那兄弟小跑过去冲他喊了一声,他慢吞吞地从手机里抬起头,好像弄明白什么状况之后推了一下眼镜,然后把位置让了出来,又慢吞吞地走到长长的队尾,重新开始排。


热腾腾的一份生煎马上送到了骆文俊手里,骆文俊皱了一下眉,说不太好吧,小弟立马说没事没事,骆哥快吃,他自己要让给我们的。骆文俊分明看到男生沉默得全程没有说一句话,甚至在他拿到生煎的时候也没有往这边看一眼来关心被剥夺的食物的归属。骆文俊心不在焉地咬下一口,果然霸凌无处不在吗,跟现在的他也没什么关系了。



陈泽彬一直到晚上才赶到,一见面就给他来了个锁喉,勒得骆文俊差点把刚吃下去的东西呕出来。行啊,他说,就知道你小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寄宿学校待住,终于有机会网吧连坐了。骆文俊躲了两下之后还以一记肘击,两个人像小学生一样相互戳弄的感觉让他有点恍惚,太久了,虽然他和陈泽彬是发小,上学,搬家,长大,离开彼此之后的经历一度让他们走远了,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这样真诚,可以相信的朋友。


他挂上耳机点进游戏,四缺一,陈泽彬说我再拉一个,然后骆文俊就看到一个头像是雪白海豹头的人加入了队伍。进游戏了,骆文俊还在追着那个头像拼读ID,Jiumeng,旧梦?这个Jiumeng秒了厄斐琉斯,骆文俊扣了个问号。陈泽彬在语音里点卯,他玩射手的,骆文俊,你玩个钩子吧。骆文俊痛失网名,打了一串问号,然后发了一个无所谓的表情,打定主意绝不开口说话,陈泽彬说,那不然叫你什么,欧达不溜欧吗,欧达不溜欧来个机器人,看你发挥。骆文俊在最后一秒扣了个笑哭。


他和陈泽彬组排一向很容易上分,但没想到旧梦的射手也确实猛。下路玩成了抓娃娃机,上路陈泽彬爽吃平推。第二把Jiumeng秒了个霞,然后扣字,洛?骆文俊盯着屏幕,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刚才陈泽彬叫他那一声大概率被听见了,这是什么意思呢?他磨磨蹭蹭还是锁了鸟人辅助,没可能知道他是绝活哥吧。赢下第二把之后,骆文俊对陈泽彬选AD的眼光有点刮目相看,6/0/7的霞,即使他早早去游走也能默不吭声地守线偷发育零暴毙,打团又猛,输出拉满。陈泽彬的小眼睛里透出智慧的光芒,Jiumeng扣字说下线了,陈泽彬赶紧招呼,最后一把吧。


可能是想速通,Jiumeng选了前期射手。这把偏偏打得胶着,骆文俊的软辅熟练度一般,属实有点轻敌,Jiumeng狂风上前吃了控制,他的坩埚晚到一步,两个人瞬间融化,只剩陈泽彬原地猛pin问号。


游戏是输了,骆文俊在这边一通狂笑,陈泽彬无奈地给了他两拳。骆文俊回到家里已经是夜里一点多,躺在床上刷手机,掌盟弹出消息,Jiumeng请求添加为好友。他点进去翻了翻AD的战绩,截图给陈泽彬。陈泽彬很快回了,加呗,我也是排位遇到,看IP是本地的就加了。骆文俊其实不爱双排,所以即使打辅助也没有固定一起玩的AD。再返回聊天界面的时候看到Jiumeng消息,最后一把我的。好认真啊这人,他本来想回你玩的很好,想了想,删掉了,改发了一句,我再练练璐璐。



不论熬不熬夜,骆文俊白天在学校的功课就是雷打不动的睡觉,课间起来打会儿球,然后再睡觉。班主任对他这个无可救药的转校生显然也漠不关心,安排在最后一排靠门的位置,骆文俊非常满意,这样他睡醒饿了还能直接溜走找点吃的。干脆面嚼起来太响,骆文俊非常体贴地选择在楼道里吃。教室外面是一排排的储物柜,骆文俊百无聊赖地观察起挂锁的款式和姓名卡,角落里一个柜子虚掩着,骆文俊开始以为是闲置的,然后看见地上有一把撬坏的锁,最普通的那种灰色钥匙锁,锁头已经弯了。他蹲下去才发现柜门外面画着拙劣的下流涂鸦,姓名卡那里完全被涂黑,旁边歪歪斜斜地写着傻X,变态,娘娘腔之类的字眼。


他挑挑眉,还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打开柜子。一堆碎纸片纷扬而出,最顶上掉出来一套皱巴巴的女性内衣,桃粉色的。


下课铃突然响起,骆文俊吓了一跳,猛地甩上柜子站起来。急不可耐的学生已经开始往教室外冲,有人看到他杵在那里,柜门因为反作用力弹开,里面的东西散落在他的脚边,证据确凿。骆文俊的社恐此刻发作到了巅峰,在窃窃私语和越来越大的包围圈中寸步难移。直到人群边缘走出一个男生,起哄声一下攀高,骆文俊反应过来,这就是柜子的主人。


不关我事啊,他小声又无辜地摊手,展示身上除了方便面的残渣再没有别的东西。而这场嘲弄中心的男生像是聋哑人一样目不斜视充耳不闻,只是蹲下去把柜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掏干净,连同那套女式内衣一起扔进垃圾桶,然后开始擦拭柜门上的污渍。骆文俊看了他几秒,忍耐着心里强烈的不适感,在自己的体面还没有完全脱落之前迅速逃离了现场。


陈泽彬给他发消息:什么情况?


骆文俊无语至极,脸埋在桌肚里一通打字,跟我没关系好吧,我纯路过被gank,都没搞清楚发生什么。


陈泽彬回了个OK,又安慰他没事,他们不敢怎么样。骆文俊有点想问他到底怎么个事啊,那人谁啊,为什么要在他柜子里放那种东西,什么意思啊。头低的久了有点发晕,他最终什么也没发出去,呆呆地抠了半天嘴皮,把指甲和嘴唇都咬出血了。那种熟悉的阴沉感又要笼罩下来,骆文俊不想妥协,果断早退了去网吧提前开始晚自习。


单排到的射手没有一个能玩,骆文俊逐渐放飞自我,选出亚索爽了一把之后转而趴在键盘上下棋,连着几把手气臭的要命,梭哈老八之后他心情差的有点麻木了,在主界面漫无目的地点点,Jiumeng就是这时候上线的。骆文俊盯着那个绿色的ID,心想给你一分钟,如果拉我的话今晚就带你赢。ID状态显示为队列中,又回到在线,骆文俊来回点着聊天框,一分钟之后Jiumeng显示离线。


骆文俊满头问号,上线领低保的?他打开掌盟发消息过去,不玩吗?Jiumeng过了一会才回复,手感不太好,打不了晋级赛。骆文俊回,大乱斗也行,然后等了半天,对面没有再回复。操,你也来是吧,装什么啊。骆文俊阴暗地想,直接摁了下机键。



新来的转校生有点帅,新来的转校生有点凶,新来的转校生家里好像很有钱,新来的转校生跟太子陈泽彬是发小,新来的转校生被开除过……流言无孔不入,骆文俊其实很害怕重蹈覆辙,但现实往往不如人愿。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逃课,如果说之前还会在教室里装装样子,这下装都懒得装了。


Jiumeng从那天开始就没上过线,他发出去的消息石沉大海。骆文俊数次点开掌盟,白色海豹头的战绩停留在大师晋级赛。他在乎什么呢?他的霞?两个人微妙的默契?还是他无声的拒绝态度?骆文俊总结为自己还是太闲了。


下午的时候骆文俊打着呵欠想找个地方晒太阳,爬山虎包裹的旧教学楼顶层有一个半开放式的天台,不过在有学生跳过一次之后就被锁了,只能从连廊的窗户冒点险爬进去。骆文俊熟门熟路,安全落地之后回头才发现这块禁区竟然还有人在,他滑稽的背影被看个正着。


是他?


皮肤苍白的男生很快移开视线,卷起耳机线放进兜里,起身要走。骆文俊用肩膀拦了他一下,反客为主,没必要走吧,可以一人一边。男生推了一下眼镜,似乎真的很不想开口说话,骆文俊盯住他镜片后下垂的眼角和沉默固执的态度,想起来了,生煎店门口的也是他。


对峙了几秒钟,骆文俊显然没有让开的意思,终于如愿以偿地听到哑巴开口,他说,不是,体育课快结束了,我回去了。模模糊糊的南方口音,糯糯的。骆文俊还没来得及细想他眼中唯一值得上上的体育课跑到天台来坐牢是什么意思,男生已经绕开他快步远离。骆文俊这才发现天台的门是开着的,这小子有一把钥匙。


喂,他朝那颗圆圆的妹妹头后脑勺问,你叫什么名字?


锁门的身影迟疑了一下,然后他听到男生说,赵嘉豪。门被关上了,骆文俊被锁在这小小的天台花园里,躺在水泥台面上思考人生。冬末春初午后二时的阳光强烈,风依旧很大,没什么暖意,从连廊大开的窗灌进教学楼里,发出孤魂野鬼游走的呜咽。


晚上他一般先去拳馆等陈泽彬训练结束,然后吃饭,打游戏。太子对海底捞爱得深沉,骆文俊甚至怀疑如果海底捞出一个吃火锅积分榜陈泽彬能带着他的小弟们一举拿下王者。等菜涮好的时候陈泽彬问Jiumeng怎么好久没见人了,三轮车没输出位不稳健啊。骆文俊一边拿筷子搅动碗里的蘸料一边含含糊糊地说不清楚,可能嫌你菜,人家差两把就能上大师了,你什么水平。眼看陈泽彬就要红温撂下漏勺来弄他,骆文俊赶紧转移话题:你知道我们学校有个叫赵嘉豪的吗?


陈泽彬一开始说没印象,过了一会想起什么来,又补充,是不是1班那个,好像有病,不是,身体有毛病,之前有伙人一直弄他,我警告过几次,后来不怎么去学校了就没再管了。


陈泽彬问他怎么了,骆文俊如鲠在喉。陈泽彬的天赋和纯粹的性格让他很少在意其他人的评价,他不关心赵嘉豪是为什么陷入了如何黑暗的境地,同情心也仅限于在当面撞破时制止的正义感。所以有些事骆文俊没办法跟他说,他由衷羡慕这种专心努力然后享受胜利的状态,就像他在峡谷里走的单人路,只需要一往无前。而有的人需要攀附他人才能苟活,注视的目光是一把双刃剑,满足他不停需求的自尊心,也反复割锯他滋生的自卑,他经历过,那感觉很痛。



一连几天骆文俊像在梦游,本来就发青的下眼睑添上更深的黑眼圈,整个人看起来又阴沉许多。他偶尔在楼道里透过敞开的后门看见赵嘉豪,同样坐在最后一排,跟他轴对称的靠窗位置,浅色的窗帘拢着他浅色的外套和浅色的脸,好像一个透明人。他现在开始有点理解旁观者的漠然,当事人尚且沉默,难道能把那些苦果掰碎了逼他反复咀嚼,假装是在给他一颗糖吗。


陈泽彬拉了新的中单跟他们组排,骆文俊发挥的一坨,闪现勾墙之后中单在语音里绷不住开喷他勾尼玛呢,一波团灭之后他直接退出游戏,说不玩了,回家了。


他没有叫车,走了一段路之后有点饿,买了一份炸鸡蹲在路边吃。吃着吃着他看见马路对面有个开始眼熟的身影,推着自行车,一瘸一拐的。他赶在绿灯闪烁结束前飞奔过斑马线,犹豫着跟了一小段,还是开口叫赵嘉豪。


赵嘉豪回过头来看他,样子可以说是狼狈,但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他右半侧衣服弄得很脏,膝盖处有一大块磨损的印子。骆文俊有点惊讶地想接过车把,问他怎么摔成这样。赵嘉豪说,车链子坏了。他声音很低,一直扶着车把没有松手,两个人又在僵持。骆文俊从前车筐里拿出坏掉的车链子检查,断口很整齐,还有些塑胶的痕迹,明显是有人绞断了直接用热缩塑料粘起来,刚骑上发现不了,骑一段路胶磨掉了,链条直接断开。


他问,这附近有修车的吗?赵嘉豪摇摇头,我回家去重新链一下就行了。骆文俊说,你家还有多远?赵嘉豪不吭声,骆文俊强硬地抢过自行车把,你坐后座,我推你。赵嘉豪根本不动弹,骆文俊低下头看人的眼神非常不善,露着下眼白。给你三个选择,第一,把你这破车扔了打车回去,第二,你现在上来让我推你回去,第三,我就坐这了,有本事你就连我一起推回去。


赵嘉豪终于松开了紧握在车把上的手,怕冷似的一下缩回袖子里,低声分辩了一句,真的不严重,不用推我。骆文俊妥协了,只是推着车,放慢步子,等赵嘉豪一瘸一拐地走。


赵嘉豪家果然很远,回去晚了,父母都在门口等待。赵嘉豪的妈妈看见他有点惊喜,问是小豪的朋友吗,他呃了一声,赵嘉豪马上替他回答说不是,同学。于是他只能说,赵嘉豪骑车摔了,我顺路送他回来。怎么弄成这样,妈妈的语气责备又心疼,骆文俊坐在沙发上,看赵父赵母围着他团团转,拿了毛巾又拿药箱,赵嘉豪的膝盖处已经洇出血色,在父母要帮他脱掉外套挽起裤腿的时候还是躲了一下,目光闪向骆文俊。


赵母立刻会意,站起来朝他笑笑,说不好意思来不及招待,要不你先去小豪房间玩一下吧,一会我给你们切水果。骆文俊心想,就这么不想被我看到伤口吗,真比渡鸦还要爱惜羽毛。


赵嘉豪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衣柜,书桌,床,泾渭分明。骆文俊一下被桌上的台式机吸引了注意,显而易见地电竞配置,机箱上跟赵嘉豪的形象完全不搭调的霓虹LED呼吸灯安静闪烁,电脑没关,骆文俊动了动鼠标,屏幕亮起,他鬼使神差地点开了桌面上的英雄联盟图标,Wegame自动登录,然后他看到了那个脑海中一闪而过的ID,仿佛命运的指引,Jiumeng。


骆文俊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光速关掉游戏摁下待机键,然后站在窗边假装往外欣赏风景。赵嘉豪进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居家服,带着淡淡的碘酒味道,平静地问他要不要吃水果。骆文俊机械地拿了一个草莓往嘴里送,目光忍不住落在赵嘉豪骨节分明的手上,难以想象这样一双手控制着键鼠在峡谷里狂风向前大杀四方。怎么真的是他?



夜里骆文俊辗转反侧,本就不怎么待见他的周公这下彻底失联,他索性不睡了,坐起来靠在床头登录学校的论坛搜索赵嘉豪。搜出来的结果比他想象的还多,有足足三页,骆文俊粗略地扫了一下,多数都是两年前的帖子了,他按回帖量点开最靠前的那篇,映入眼帘的关键信息瞬间让他心脏停跳。


他不是没猜过赵嘉豪被霸凌的原因,虽然人类厌恶的出口往往毫无道理,但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上面写着,1班那个赵嘉豪是两性畸形人,体育课来月经晕倒了,绝对真。


他快速地向下翻动着屏幕,几乎一目十行,在支离破碎的文字中拼凑出事情的全貌。赵嘉豪刚入学时成绩还不错,长得又白净,在一众青春期荷尔蒙躁动的粗糙男高中生中间显得鹤立鸡群。女孩们打听他,接近他,甚至大胆地追求他,但赵嘉豪始终表现得温和而疏离。除了当时高三的一个叫娄运峰的学长,他没有别的朋友。娄运峰毕业之后的那年,赵嘉豪在一次体测1000米的时候腹痛到昏厥,陪同他去急诊的学姐无意间看到了病例。或许因为她也曾对赵嘉豪抱有好感,在知道这个秘密之后无法忍耐住和闺蜜诉说的心,一场雪崩就此开始酝酿。


女孩在事后发了很长的一篇帖子,说她和赵嘉豪是很好的朋友,自己真的无意暴露他的秘密。她明明只是想在三个人的群里抱怨一下自己曾经的错爱,并叮嘱了不要说出去,骆文俊看到这里的时候笑了,每个人在传递秘密的时候都不会忘了加上一句,不要告诉别人哦,好像这样就能把罪恶感推卸到下一个人身上,而使自己摘除的一干二净。


再往后的事情熟悉得令骆文俊臼齿发酸,赵嘉豪贴在宣传栏中的优秀学生像被涂成红唇长发的女鬼,很快那个位置也再不属于他。他无数次被堵在男厕所门口然后推搡锁入女厕,晃动模糊的照片里,骆文俊只能辨认出那个微微凸驼的肩背形状。骆文俊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会在体育课的时候消失在天台,坚决不肯在自己面前脱下外套挽起长裤,如果他来得再早些就会知道,即使在最热的七月,赵嘉豪都要在短袖外面再穿一件。


手机因为没电黑屏的时候骆文俊抬起昏沉的脑袋,眼睛又干又涩。天已经亮了,他喝了两口床头放得没有气泡的可乐,蒙上被子昏迷过去。


骆文俊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他和Jiumeng在峡谷里驰骋,他是洛而他的霞长着赵嘉豪的脸,在他带着盾飞奔过去的时候裹在兜帽中的瓦斯塔亚渡鸦笑着对他说,谢谢你。然后他因为从寄宿学校的上铺摔下去而惊醒,很快意识到自己仍在另一个梦里,因为他没有感觉到疼痛而赵嘉豪在张开双臂接着他,赵嘉豪被砸得骨折,流血,他手足无措地大喊救命,门是锁着的,没有人理会他们,时间在焦灼的情绪中疯狂流逝,最终他跪在赵嘉豪的身旁捂着脸哭出声。


骆文俊最终醒来的时候满身冷汗,眼前的景象还不真实,他摸了几次才摸到充好电的手机。开机后未读第一条是他爸,转发的班主任的消息,消息内容是问他为什么连着两天没来学校。骆文俊直接左划删除,再往下看到陈泽彬问他怎么没来拳馆,今晚捞不捞,骆文俊回了个不,他要去上学。


骆文俊在学校的车棚里找到了赵嘉豪的车,车链子已经换了新的,他又仔细检查了车头和刹车,然后就一屁股坐在后座上等人。赵嘉豪背着书包从教学楼后面慢吞吞地走出来,走路也低着头,直到走得很近了才发现骆文俊。他推了推眼镜问他有什么事,骆文俊说,找你一起吃饭,赵嘉豪说我要回家吃饭,骆文俊说,那你请我喝杯饮料吧,我都送你回家了,打定主意不放过赵嘉豪。


放学时间,学校对街的乐乐茶里学生很多,赵嘉豪不太习惯跟人挤来挤去,骆文俊问他喝什么,然后让他在外面等。赵嘉豪说不是我请客吗,随便,骆文俊问,这个芝芝桃桃?那你一会把钱转给我。也就等了十几分钟,骆文俊拎着两杯饮料出来,赵嘉豪站在门口背对着他低头玩手机,骆文俊眼睁睁的看着两个男生把喝剩的半杯东西往他身后泼去。


紫红色的液体迅速浸透了浅色的衣裤,在他身后扩散出一大片可疑的深痕,赵嘉豪后知后觉地背过手去摸,摸到冰凉的桑葚果肉,好似凝结的血块污染了他干净的手指。始作俑者嘻嘻哈哈地大声叫,赵嘉豪,裤子怎么脏了,带卫生巾没有啊?骆文俊只觉得一股火猛然升腾到头顶,冲过去把手里的两杯饮料劈头盖脸砸下去,他额角青筋暴起,耳朵里嗡嗡地响,赵嘉豪有点慌张又很湿润的表情在他的眼中被过度锐化,骆文俊脱下外套给他盖上,回身揪起一个人的衣领就是一拳。


他下手狠得像个精神病,没有一个防守的动作,每一拳都精准地招呼在对面脆弱的下颌骨上。赵嘉豪很快冷静下来,虽然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颤抖的,骆文俊,他说,好了骆文俊,别打了。骆文俊踹倒另一个人之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钳住赵嘉豪的手腕往前拉,眼神阴沉地下睨,给他道歉。


四月份的天气,赵嘉豪的手冷得像冰。在对面轮番说了对不起之后,骆文俊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扯着赵嘉豪,维持住胜利者的姿态带他离开。


他们沉默着走到天桥下的绿化带,赵嘉豪停下来,翻出两张纸巾叫他擦一擦,骆文俊抹了一下脸,手背上赫然一道血痕,肾上腺素消退,疼痛慢慢浮现,骆文俊皱了皱鼻子,小声地抱怨,样子看起来很可怜,好像刚才暴揍别人的不是他。赵嘉豪无奈地叹气,问我们现在去哪?骆文俊说,你不是要回家吃饭吗?赵嘉豪说,现在这样怎么回去?骆文俊盯了他一会儿,然后慢吞吞地说,那要不要去我家,我家没人。


进了门赵嘉豪才明白,骆文俊说家里没人的原因是他口中所谓的家根本就只是间一居室的出租屋。骆文俊有点尴尬地解释自己其实平时没这么邋遢,连着通宵两夜又睡了二十四小时后房间里堆放着他这三天所有饮食的痕迹,实在是不具备说服力。骆文俊叫了一份外卖,又从乱成一坨的衣柜里给赵嘉豪翻出一套跟他身上款式相似的浅色运动衫。他租的这间公寓没有厨房,是全开放式的设计,就卫浴还有个门,还是半透明的。赵嘉豪拿着衣服,骆文俊自觉地要把自己反锁进卫生间,赵嘉豪低声说,你不讨厌的话其实就没必要了。骆文俊没搞懂他是什么意思,赵嘉豪很快地接着说,我去卫生间吧,你也要换衣服的吧。骆文俊低头看了看自己蹭得黢黑的裤腿和前襟上斑驳的血迹,挠了挠头。


骆文俊告诫自己君子慎独,别当变态,却还是忍不住朝卫生间瞥了两眼。其实看不清什么,只是一个薄薄的白色侧影模糊投在磨砂玻璃上,赵嘉豪在里面问,可以用毛巾吗,骆文俊说可以,热水往左边拧,然后赶紧移开视线。


赵嘉豪拧了一条热毛巾出来递给骆文俊,两个人肩并着肩吃外卖,赵嘉豪接起家里的电话,说在外面吃了,纸包鱼,对,就是个那天那个同学,想谢谢他,钱够的,嗯,晚回去一点,不用等我,拜拜。骆文俊震惊地看着他撒谎的表情毫无波澜,赵嘉豪吃完了,把外卖袋子重新装成没拆过的模样,跟他说,那我回去了,帮你把垃圾带下去吧。


啊……骆文俊忍不住拖了个长腔,语气中带着莫名其妙的失落和不舍。赵嘉豪本质上还是个心软的神,有些招架不住,于是说,晚点峡谷见。骆文俊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你早就知道了,他说,旧梦。


赵嘉豪不置可否,反问他,你也知道了,不是吗。骆文俊不能确定赵嘉豪指的是他的ID还是他身体苦涩的秘密,赵嘉豪一只手上提了两袋垃圾,转身出门的时候听见骆文俊很小声地问,那我现在算朋友了吗?


赵嘉豪笑了,骆文俊第一次见他这样子笑,好像一颗露珠落在春天的雏菊上,生动又透亮。赵嘉豪说,如果你想的话,我们就是。


骆文俊站在窗台上看赵嘉豪丢了垃圾,骑上自行车,他有点不合身的宽大外套被风鼓起来,变成了一个大胖子。他没有意识到笑容在他那张常年死人表情的脸上究竟挂了多久,直到赵嘉豪拐出小区消失在视野中,骆文俊迅速把脏衣服全部摞到一起,叫了干洗店的闪送,然后临时加钱预约上明天一早的全屋扫除。陈泽彬给他发的消息又是一大串问号,他只知道骆文俊上次被开除就是因为打群架,大哥,我让你陪我练拳不是让你在外面把人当沙包的吧。骆文俊言简意赅,赵嘉豪就是Jiumeng。


这下陈泽彬发来的问号要把他的屏幕挤爆,骆文俊发了个可怜的哭哭表情过去,我现在要去网吧跟他双排,剩下的拜托了。陈泽彬噎了好一会儿才回复他,你牛逼。


学校不出意料之外的对事情做了冷处理。事发地点在校外,陈泽彬当晚就带着鲜花水果上门去赔了医药费,而且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对方并不占理,硬要计较谁也不会好看。被叫去教务处谈话的时候骆文俊先进去,他问过赵嘉豪想怎么说,赵嘉豪说实话实说。他还是任性地改编了所有让人难过的细节,然后在门口等赵嘉豪,跟他一起走。他新买了一辆山地车,跟赵嘉豪的自行车停在一块,两个人的步调逐渐默契,外人眼中阴沉的转校生和沉默的被霸凌者,仿佛天生怪胎一对。



高考前最后的假期年级里组织了春游,爬山,山顶有一座寺庙,据说求学业很灵。这个时间点来的大多数都是学生,许的愿也基本都是考上好学校拿个好成绩云云。领队给他们发了红绳和签纸,骆文俊写完了去看陈泽彬的,陈泽彬写的是金腰带,转头过来看他的,发出夸张的嘲笑,骆文俊你写的什么b话,赵嘉豪凑过去看了一眼,骆文俊写的是,模考400,他也笑了,400分怕是个本科都上不了,骆文俊看似不经意地说,有没有听说过模考考得越好高考发挥越差?模考400是为了我最后能一鸣惊人。赵嘉豪说,曲线救国啊?骆文俊又去看他写的,赵嘉豪只写了一个天天开心。骆文俊趁机问他想去哪个学校,赵嘉豪直接回答,B大吧。骆文俊愣了一下,他没料到赵嘉豪早就想好了的。


骆文俊在上学路上一边叼着包子在路口等红灯一边刷手机搜索B大,不是什么很难考的学校,去年刚升到一类。绿灯亮起,骆文俊骑车像一阵风,在心里默默盘算自己的成绩。混吃等死的外壳好像开始出现裂缝,他是习惯于逃避,不代表机会从天而降砸头上的时候他不会紧紧握住。


最后一周班主任找他谈了一次话,主要原因是整个高三只有骆文俊的家长没有出席过一次家长会。骆文俊其实有点察觉到这个小老头没有想象中那么又臭又硬,在他为赵嘉豪打架之后,小老头甚至在教务处替他求情。骆文俊不能确定那时他在自己肩上拍的几下是无奈还是赞扬,但他能感觉到从那天起班主任对他的态度从回天乏术转变为孺子可教。一张87分的卷子摊开在面前,班主任教数学,跟他说,坐吧,有几个点给你提一提,最后一次了,起码考个及格吧。


考完那天赵嘉豪出来的比他早,两个人一碰面什么也没有说,默契地拐去网吧,双排了个通宵。早晨六点多从网吧出来的时候赵嘉豪脚步都是飘的,精神却异常兴奋,骆文俊老熬夜波比了,倒没什么感觉。走回学校门口那条街的时候两个人买了早餐,生煎店刚刚开门,没有人排队,骆文俊低声跟他坦白,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是这儿,我抢了你一份生煎。赵嘉豪笑了笑,是吗,不记得了,那这次你请。


他好温柔。骆文俊想,生煎的温度一点点浸透了清晨冷嗖嗖的空气,赵嘉豪嚼得脸颊鼓鼓,偏着头看他。好像再多的伤害他也能泰然处之,而又那么自然地不去伤害任何人。


两个人在空荡荡的街头漫无目的闲逛,骆文俊有意磨蹭,直到赵嘉豪打第十个呵欠,他是真的困了,想睡觉。骆文俊说,那要不送你回去吧,心里想,这样也还能再走一段路。赵嘉豪揉着眼睛说,不想回家,这个点回去会吵醒爸妈。骆文俊脑子飞速运转,几乎脱口而出,那要不去我那儿睡。


他家里只有一张床,赵嘉豪可是知道的。


赵嘉豪的表情看起来很单纯,很无辜,他说,好啊。


骆文俊刚才还有点凉的手这会儿开始出汗了,一路上不知道胡言乱语了些什么,赵嘉豪跟他靠得很近,两个人都想配合对方,步速忽快忽慢,走到楼下的时候,赵嘉豪突然停下来问,你以前有过吗,带人回来睡觉。


暗示的很明显,骆文俊下意识地咬着嘴皮,没有,他说,没有过。


赵嘉豪说,那要不要先去一趟便利店?骆文俊非常怀疑自己想多了,又有点害怕自己想少了,总之他拿了一大堆东西,零食,饮料,便当,甚至抽纸都顺了两包。赵嘉豪只拿了一盒牛奶,然后站在门口等他结账。骆文俊在收银台扭捏成麻花,拿不拿,拿不拿,万一他只是想吃点东西喝个牛奶呢?万一一会要用没有呢?买了会不会显得太快了太着急?他不是困了要睡觉吗?怎么回事,比当着AD面闪现向前Q空暴毙还汗流浃背。


骆文俊硬着头皮结完账的时候,赵嘉豪那盒奶都快见底了。两个人走上楼,赵嘉豪很自然地帮他提,骆文俊晕头转向地掏兜,掏了半天没找到钥匙,于是开始翻包,又翻了半天,赵嘉豪很耐心,把一大袋子东西换了个手提,骆文俊说你先放地上,然后急赤白脸地把包倒了个空,里面其实根本没什么东西,笔袋钱包耳机还有几团废纸,骆文俊哭丧着脸,声音变得尖尖的,听起来像是在撒娇,赵嘉豪,怎么办,钥匙好像丢了。


忘在考场,忘在网吧,或者根本因为赶考的紧张忘记带出门了。骆文俊只觉得他这辈子的窘迫到达了巅峰,语无伦次地说,怎么办,要不先送你回家吧还是,你是不是很困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赵嘉豪眼里他好像慌得快哭了,总是时不时露出这样让人心很软的表情,他安慰,没关系的呀,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缓,糯糯的,现在不困了,有点想笑。


他帮骆文俊叫了开锁,骆文俊又给房东发了消息,如果钥匙找不到就得立刻换锁,两个人坐在楼道里等师傅上门,骆文俊开了气泡水递给赵嘉豪,又撕开一包乐事放在他怀里,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赵嘉豪看了他一会,突然笑出声来,他说,你怎么看起来这么失望。骆文俊懊恼地摸了摸鼻子,心想总不能说因为不能跟你一起睡觉了吧。


赵嘉豪好像能看穿他的内心,吃了一个薯片,咔嚓咔嚓地说,我还以为你不想。他指了指便利店拎出来的袋子,我看你好像没买吧,那个。


骆文俊脸有点红,缓缓从裤兜里掏出藏起来的塑封盒,粉色包装的超润款。赵嘉豪这下笑得前仰后合,眼泪要流出来。骆文俊有点不知所措地解释,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困了,我怕你觉得太快了,我——


然后他的喋喋不休被堵住了,赵嘉豪微微往前一凑,就吻到了他的嘴巴上。骆文俊懵着,脑子里放烟花,心脏砰砰地猛击着胸腔,几秒之后才开始回吻。薯片的青柠味淡淡的,两双唇短暂分开,骆文俊马上又更深更重地贴上去索取,直到楼上有走动的声响传来,骆文俊侧过身把赵嘉豪挡在墙角的罅隙中,路人匆匆而过,赵嘉豪抬起头,他们靠的很近,胸口一起一伏,气喘吁吁地对视。骆文俊盯着刚亲过的嘴,红润润的好像一颗草莓。赵嘉豪小声说,等报考结束后,我们去海边玩吧。



陈泽彬给骆文俊发来高水平特招的录取结果,附带一个得意洋洋的表情,他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二。骆文俊回了个弱爆,怎么不是第一。陈泽彬反问你考了几个跟我弱爆,骆文俊有些心虚,他的分数比B大的五年平均线要低了几分,但也刷到分析帖说今年数学难所以整体录取分会压下来。他悄悄打听了赵嘉豪的成绩,相比他显得绰绰有余。骆文俊其他几个志愿也都选在B大所在的S市,勾了一溜儿的服从调剂。他没有什么理想院校,现在赵嘉豪在的地方就是他的理想。


他和赵嘉豪坐了四个小时地铁去城市的边缘看海。其实刚搬家的时候骆文俊自己来过一次,彼时这片地还是开发区,他只觉得空旷到荒凉。今年周遭的楼盘陆陆续续住进了人,基础设施也逐渐跟上。两个人骑双人自行车沿着绵长的海岸线行进,他偷懒被发现,赵嘉豪说,根本就只有我一个人在蹬,腿都酸了。骆文俊一个劲的笑,他只是想这样的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他跟赵嘉豪换了位置,让他去控制车把,自己在后面使坏,喊了一句,抓稳喽,然后骤然加速,赵嘉豪的惊呼被风吹散,他伸出手去扶稳赵嘉豪的腰,接着堂而皇之地搂住。


一直骑到公路的尽头,夕阳西下,再往前是荒草一片,与海分割,真有种世界尽头的感觉。防洪堤对面是个小码头,能坐观光小火车沿着灯塔桥来回看海景。赵嘉豪看起来很想坐,骆文俊去问,当天的票已经预约完了,难免有点失落。两个人于是爬上大堤坐着,看小火车缓缓驶向大海。傍晚的海风吹得赵嘉豪脸红扑扑的,但他还是坚持看了很久,小火车二十分钟一趟,直到夕阳彻底褪尽,灯塔亮起,在深黑的海面投下粼粼闪光。


回去的路上沿岸公园里有很多人扎帐篷露营,烧烤,精力旺盛的小朋友这个点还在玩沙。赵嘉豪说,失策了,早知道我们也应该搞个帐篷,很快又说,不过这也太冷了,还夏天呢。骆文俊说,以后还有机会的。小火车,帐篷,一次尽兴反而很容易忘却,留有遗憾比较印象深刻。


他们定的是海景大床房,赵嘉豪定的,只是截图告知骆文俊,没有再给后者犹豫忐忑的余地。他洗完澡穿了一件短袖就出来,长度堪堪遮过腿根,头发湿漉漉的,整个人黑白分明。骆文俊吓得结巴,支支吾吾嘟囔怎么不穿裤子,赵嘉豪拿着吹风机掀开被子,靠在床头吹头发,语气很疑惑,你睡觉还要穿裤子?骆文俊逃也似的遁进浴室。


******


一直折腾到凌晨四五点,天都透出亮来,骆文俊摸出手机查了查日出时间,干脆不睡了。赵嘉豪裹着大衣站在露台上,骆文俊从后面搂着他,塞了只耳机在他耳朵里,播放一首First Date,看太阳缓慢地一点一点从茫茫海平面升起来。


骆文俊说,睡一会儿吗?赵嘉豪其实已然困的发晕,终于在骆文俊温暖结实的拥抱中沉沉入睡,梦见自己走向大海,海水在脚下朝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路。他越走越深,两旁海浪翻涌,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神的箴言回荡耳畔,跟他说,只要你心里的念是真的,只要你心里的念是诚的,高山大海都会为你让路。那些驱赶你的人,那些容不下你的人,都会受到惩罚*。



-TBC-


*摘自《平原上的摩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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