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条鱼干

你也不用把我当作家 把我当成一棵树吧

【树军衍生 杨树/白玛多吉】梦中人

 @Kitchen  chuchu

 


1994年,杨树所在的高等医学院援藏,将包括他在内的四名研究生送往拉萨。从平原到山地,再上高原,坐了三天三夜的车,吐了无数回,以至于他下地后仿佛踩上跷跷板,深一脚浅一脚,维持不了平衡。坐在会客室的长凳上依旧颠簸,像还在赶路。


在藏区,西医院不多,他们来的这一家已经很有规模,也不过是铁路局附属的社区医院那么大。两层凹字形小楼,刷的白漆,涂上红十字与五角星,与周围彩饰斑斓的民居对比鲜明。来接风的陈书记简单介绍了两句,带他们参观,四人自报家门,有内科、骨科各一人,还有一人专做皮肤病研究。轮到杨树时,他说,我是法医学系,可做检验科使用。护士表情瞬间怪异,陈书记笑了笑,答复他,那还是最好不要用上你的原专业。之后分配了门诊见习,杨树便留在病房尽头的休息室里抄写病例。


彼时杨树对拉萨的印象还停留在照片里的布达拉宫,彩带随风飘扬,街边喇嘛手中转着经筒。来了才知道,所谓支援,拉萨周边的一个小县城罢了。解放后,一队垦荒兵驻扎十几年才一砖一瓦硬垒出来的栖息地,高原贫瘠的土地支撑不了多久的耕种,贸易初兴,这里的人多靠在周围山上采集石料为生。荒山嶙峋,夜深人静时,便能闻到空气中干燥的粉尘味,给他的高原反应雪上加霜。


杨树又喝了一支藏红花,他带的便携式吸氧器没剩多少了,病房里的气瓶看着起码有十个年头以上,他实在没忍心,于是出门去透口气。一路下坡,走了不知道多久,采石场正处一片洼地,周围好像有一座寺。工人打着攀搏,默默无声,杨树走进了去看不远处的石头山,想像它在一百年前是什么样子,高悬的矿灯一晃,骤然若梅里日照金顶,他感到一阵眩晕,后退两步,几乎站立不住。


就在这时,他的耳畔响过一阵箫音,丝丝缕缕,若有似无。杨树巡音而去,在石堆的背面坐下,如堕五里梦中。他想起来这种似曾相识感,仿佛从上学时就有过,想着想着,冷不丁一激灵,再醒来,已是半个昼夜过去,他躺在病房床上,正吸着氧。


他的同学之一守着床,一按铃,进来了三四个人,把床团团围住。


我的妈呀,你可算醒了,才来还没顾得上治病救人,别先搭进去一个。杨树撑起身子,他已经不记得怎么回到医院,又在病房里躺了大半天。只记得石料厂堆积的大块原石,挂在天上的彩幡,还有那一阵钻心的箫声。


抄了一周病例,杨树总结出几个典型常发病,准备例会的时候拿出来讨论讨论。藏区看西医的人本就不多,要见到尸体、进行解剖更是天方夜谭。还好,他只图个清净。白天写很多字,走走路,夜里竟意外变得好睡,不再有鬼压床般窒息。杨树逐渐熟悉了从医院去采石场的路,据说石山的另一头是水库,存着高原融雪,涓涓细流,赋予此地难得可贵的湿润。


这天半夜,急诊匆匆送上门。刚从值班床上被叫走的杨树花了几分钟才弄明白,对方是拉萨城区的旧贵族,小女儿久病未愈,还未来得及送去英国就医,人先不行了。家里听说镇里医院有从北京来的西医,无论如何也要送过来抢救。只是路上快车走了大半天,小丫头多半已经没气了,这会正在门厅里僵持,主任赶紧叫杨树来看一眼。


瞳孔反射几不可查,内科医生轻轻摇头。杨树上手一摸,孩子的脖颈都冷了。父母哭得很克制,但异常坚决,急诊一时分不出心电仪器,杨树接过听诊器,压在小小的胸口,凝神听了半晌。


是尸厥,不判定死亡。杨树将周围的嘈声喝住,立刻上手做心肺复苏。气温、气压低,心跳太弱了,一分钟也就十几下。他弯下腰去吹气,同学立刻接上来做胸外按压。人要散开一些,先推出去,维持住这个低温环境,等血压上来一些再复温,要不孩子神经系统受不了——肾上腺素!


杨树出了一身热汗,高原昼夜温差大,冷静下来才觉得后心一阵透凉。夜里一通乱梦,小孩变成了自己的女儿,坐在荒芜的石堆上吹一片叶子,时而生,时而死,将他折磨得七上八下。


头天夜里,将能做的检查都做了。杨树亲自看的血涂片,只是这地方技术条件实在有限,连增强CT都没办法做。B超只有一台从西南医院淘汰下来的老机器,杨树几人捣鼓了半天,愣是八字不合,最后只能先勉强拍了几张A超,多普勒是一定要做的,还有核磁。对着现有的结果分析,会诊初步怀疑遗传病。


杨树建议先送血样去北京检查,等孩子情况好一点,再考虑转院。来签字的是一个年轻人,他说是小女孩的哥哥,名字叫白玛多吉。杨树跟他聊了两句,发现白玛思想前卫,十分信任西医。他在康西军中担任连长,授上尉衔。杨树莫名地就很有好感,一直到血样采好包装,白玛说开车送他去邮局发特快。


回去的路上,经过采石场,杨树看到他那天晕倒的地方,矿灯在正午高照的日头下显得很渺小。他突然有了一个念头,便问白玛多吉:我之前做过一个梦,应该是藏传佛教的小喇嘛,穿着深红僧裙,引我至一片荒凉之地。他坐在前方,吹着箫等我,梦中我心生向往,朝他走去,却忽地远了。醒来后我一度十分想进藏——学生时候的事情了——我告诉了我的老师,他说叫我不要来,此梦多半有诡秘,当心被借魂夺舍。


杨树怔怔地说完,白玛始终面带微笑。他刚要为此突兀言论解释一番,白玛答复他:你应该来。不瞒你说,我在从军前也曾佛前侍奉,一般来说,托梦就是菩萨的旨意。是缘是劫,要亲历了才知。


之后几天,杨树总下意识去找梦里那种感觉,满心向往,醒来后怅然若失。他开始觉得白玛或许是对的,对一个笃信徒来说,神谕应当是天赐的礼物,怎么能放过呢?


每年援藏的常规工作之一是义诊。院门外搭着简易的临时棚,为来看西医的患者免费诊治。白玛带着军队的人来捧场,几乎像是体检了。杨树不知道往年是否也会这样热闹,他不得不反复调试仪器,叫号,在棚子间奔来走去。


他看到白玛束起了卷发,正在接受内科检查。白衬衣覆盖腹部柔软地凹陷下去,而后显出胯部流畅的线条。他说自己:像一头牦牛似的健壮,并露出肱二头肌。杨树却关注起在阳光下白亮的牙齿。几周的紫外线已经让他鼻梁起了一片红疹,什么时候才会形成这样坚韧的,小麦色的皮肤?他挡住了白玛脸上的阳光,空气中有一股糌粑与酥油茶的味道。


日头偏西的时候,云也聚了起来。白玛说,行了,就当放半天假,我们还要赶下镇去加固堤坝,汛期快到了,我看啊,今天就能下场不小的。


果不其然,前脚刚收工,雨点子便密密地落了。杨树已经很多年没听过这样嘈杂的雨,或许是藏区真的太安静,夜里的一点动静都格外喧嚣。他没睡着,听到外面有人在喊,走廊上灯亮了,来回走动步伐咚咚。


他打开门,随便抓个人问怎么回事。说是大坝涨水击穿了,几个士兵跳下去堵,有溺水的,有外伤的,还有一个被冲下来的石块当胸砸中,幸好是腰里拉着绳子,要不然救都救不回来。


杨树连逮了几人,那连长呢,他们连长受伤没有?有的说重伤,有的说没有,有的诚实答不知。杨树披上外套,雨还在下,打在伞上震得手麻。好在他一进小院,白玛站在正中央,身上是有血,脸上也有,整个人湿淋淋的,不过神志清楚,还在指挥救援。


杨树一口气松下来,耳畔是颂钵似的一声,直激透心灵。白玛叫他的名字,杨树医生,你也来了?我正打算回去守坝,刚填上,还没固,怕是要守一夜。


杨树想不明白如果真放任水库冲泄,究竟会对这个石头砌的镇子带来多大伤害。这里的大多数人好像也不在乎,这样的灾难对他们来说司空见惯,仿佛贫穷和愚昧的虱子,十只百只并无区别。但总有人坚持,杨树脱口而出,我跟你去——……在这儿也帮不太上。


雨停了,两人各自背着医药箱,杨树替守堤的战士一一检查过,最后才替白玛多吉看手。拉绳子已经磨破了相当一部分皮,而在患者本人的强烈要求下,只是碘酒消毒了事,未做包扎。下半夜静下来。水冲击堤坝的声音变成稳定而缓和的咏叹。杨树此时才感觉到累了,白玛叫他先睡,夜可以轮流守。杨树说,你给我吹首曲子吧,在医院的时候,我看到你坐在床头,吹给你妹妹。


是的,白玛说,坦坦荡荡,我会吹汉箫,或许正是你的梦中人。


他于是将一缕雨后的新叶衔在口中,接着二人周身的空气中便绕起了悠扬的曲调。


杨树舒服地裹着一团军大衣,白玛告诉他,在我学会吹它之前,每次都吸引来特别多的耗子,透佛灯下的酥油吃。杨树闷在一团绿色的棉布里笑,他身上没那么冷了。然后白玛也钻进来,跟他一起裹着。二人听坝上流水冲击的声音,轮流或一齐盯住吃水线,一个晚上也很快过去。


如此过去了很多个晚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杨树总能想到自己当初为何要来。他放下外人口中的好前途,做了一个逃避自我的决定。而西藏这片净土给予他的不仅仅是一个庇护所。他触碰了白度母圣洁的心灵,而今思想如同蓝天与草原一般澄澈。


拉萨的贡嘎机场马上就要竣工了。在那之前,白玛教会了他像藏民一样骑马。他鼻梁上的红疹已经结痂,皮肤变得粗糙,穿上勒规更像头初生的牛犊,生涩而高大。白玛将绿松石耳坠取下来送给他,杨树觉得,自己也应该回赠一些什么。他有铱金的钢笔,机械芯的手表,在白玛看来不算什么。英国佬的手艺,早在五十年前便传入藏区。白玛说要他偶尔挂在脖子上的听筒。那其实不是杨树的东西,内地早就用上塑料片连接橡胶管的听诊器,杨树来到这里才发现,这个用薄牛皮包裹着木听筒的老式听诊器。


白玛说,我可以用它来听心脏的声音,这样我就会知道自己是如何想你的。他还说,你不要回来拉萨了,等我去北京找你吧!西藏这么大,你可能会找不到我。北京那么小,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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