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条鱼干

你也不用把我当作家 把我当成一棵树吧

【红海行动 顾顺/李懂】他的一生




01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从食堂出来,部队里呆的久了吃饭都快,午休之前还能扯皮上那么一会儿。杨锐提来一个大黑包,说是新配的摄影器材,一帮人呼啦啦围上来看,几个人摆弄来摆弄去也没折腾出个什么名堂。顾顺问他会不会照相,他说会一点儿,顾顺就仗着大高个子挤到中间去,一把摘下了那架相机,递到他手里。


李懂会用,让他看看!顾顺朝后头发出嘘声的人吼了一句,顿时都安静了,十几只眼睛刷刷的落在李懂身上,李懂觉得自己是接了个烫手山芋。


他是学过,举到眼前摸索一阵子,就上手了。他看看天,看看树,扫过前头的那一大群人,顾顺的脸挡住镜头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就要按下快门,终究是没好意思的。李懂转了转身,对准面前的墙,仔仔细细地对焦,拍了一张。


旁边人问,李懂你拍啥呢?他说,墙。那人就笑他,灰扑扑的有啥好拍的,来给哥几个合张影!


那天他拍了好多张照片,还教了好几个人用单反,顾顺一直在他旁边杵着。他没教顾顺,最后集合铃响的时候顾顺却一把夺过去,说哥也试试。


他把相机递出去就去集合了,顾顺有那个胆子迟到,他没有,所以他不知道顾顺到底试的怎么样。


那个时候时间过的很快,他们都恪守着严谨的作息表,在一个一个点之间行色匆匆。杨锐成天扯着嗓子训人,顾顺首当其冲,奇怪的是他还总要在边上旁听,那些字眼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李懂耷拉着眼皮想,之前顾顺没来的时候,队长也没这么大火气。耐不住这个满口骚话的漂亮混蛋,走到哪都带着一身的关注目光。


后来顾顺如愿以偿去了委内瑞拉,李懂的日子也一下子清净下来,他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偶尔路过小卖部下意识地说要两条口香糖,才想起自己是来买抽纸的,收衣服的时候习惯性地收两套,在舍友不好意思的目光里才反应过来,没人再支使他干着干那了。


这应该是好的吧?但他就是隐隐觉着,有点不好。



02


红海行动之后李懂也加入了主狙击手的训练,他进步很快,队友都啧啧称奇,说当这么长时间的观察员是可惜了。他也开始在狙击的时候嚼口香糖,单纯是因为买多了不吃浪费,他这么告诉自己的。其实他心里清楚明白,后来他每一次扣下扳机的瞬间,脑子里都会闪过在瞭望台上,他第一次射杀敌人,顾顺在他身边告诉他,他能做得到。


我能做到。李懂想,顾顺说过,凡是想打中的目标,就一定打得中。



03


命运是个奇妙的东西,很久以来李懂不能不承认他在隐隐期待着,在心里默默计算着,那种感觉说不上强烈,却一直顽强的存在,在每一个猝不及防的时刻从不知哪个罅隙突兀蹦出,有时候是遗憾的,有时候是骄傲的,有时候是温和的,有时候是酸涩的。


他会再遇到顾顺。他们在同一个战场作战,骨血里镌刻着同样的信仰,这是一条牢不可破的纽带,让李懂可以光明正大的将那名字反复拽出来咀嚼,因为他们是战友,是兄弟,他们感情深厚那是天经地义,他们想念彼此亦为理所当然。


那一天真的到来,只是一个普通的下午,队长在短会上交代了新任务的细节,时间很紧,他们各自去准备。李懂快走出报告厅的时候杨锐叫住了他,看起来很兴奋,一巴掌拍得他差点趔趄。


你猜这回跟你搭档的狙击手是谁!


一个念头瞬间击中了他。那个名字就卡在嗓子眼儿,但他不想表现的太急切,所以他稳住自己,慢吞吞地开口问,谁啊?


顾顺!那小子终于回来了,现在可是咱海军狙击的第一杆枪,这回的任务要求比较高,就安排了俩狙击手,你俩也有几年没见了吧,好好配合啊,唉,我说他要是调过来就好了,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跟以前那会子似的,拽得二五八万的……


他们一边往回走,杨锐一路絮絮叨叨,李懂后面的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最初的那阵心跳过去,他的高兴中隐约生出点儿仓皇来,是啊,他俩有太久没见了。


都不知道现在成什么样儿了。


事实证明他想多了。顾顺一点儿也没变。还是直升机接送,还是那橙黄色的护目镜,嘴角一勾虎牙下夹着白白软软的口香糖,李懂想好的话瞬间梗在了喉咙里。


怎么,不认识哥了?


……顾顺。


他伸出手去,与两年前的人交握在一起。在他身体里盘旋了许久的名字,终于轻飘飘的吐露出来,落了地。



04


后来他们又一起执行了不少任务,有一次异常艰难,比红海那次还要难,他们原定的撤退路线被阻断了,兜兜转转困在山脊下,顾顺还负了伤,救援最早要12小时之后才到,李懂心里慌的要命,顾顺一副没事儿人的模样,有条不紊地支使他去生火,找水,处理伤。


他只有时刻紧绷着,执行顾顺的命令,才能撑下去,不论那命令是什么。山沟里能找到的燃料有限,一小堆火摇摇曳曳,靠得再近也感受不到多少温度,充其量凭着亮光驱赶蛰伏在他心里的恐惧巨兽。顾顺说,太冷了,抱着休息,他就义无反顾地钻进他怀里。


李懂觉得自己的身体是比刚才更热了些,顾顺的心跳声也很快,夹杂在干草和枯枝燃烧的爆裂声中,咚咚,咚咚。


没过多久,那堆火灭了,最后一点儿光也被黑暗舔得干干净净。然后顾顺摸着亲了他。亲的嘴。


这是一个不带情欲味道的吻,并不是说他们不想,连李懂都在想,如果是在宿舍的床上,一个稍微体面点儿的地方,甚至是在靶场后头的那片小树林儿里,他们肯定要滚在一块了。但现在他们在地图上两条等高线夹着的缝隙里,幕天席地,夜色围绕,像是这世界上仅剩的两个人类,其中一个还受了伤淌着血。一个亲吻对他们来说已经是奢侈品,是在最难最苦无限接近绝望的时刻才能享受的最高慰藉。李懂心里也清楚,在任何一个体面的地方,就算他们在一间屋上下铺睡一辈子,在靶场永远用同一组靶射击,在所有顾顺说骚话逗他,打打闹闹,同步训练呼吸交叠的时刻,他们或许心照不宣,但顾顺绝不会做出同样的事情来。


他也不会。


顾顺睡着了,或者说晕过去了比较合适,他的脉搏还平稳地跳动着。李懂又检查了一边周边、枪械和顾顺的伤,然后平躺在他身边。头顶是一道仄仄的天,夹在两方峭壁间,李懂应该很累的,他已经超过48小时没有休息,但他一点也不想合眼。视野内的星星不算多,他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两次的数是一样的,他想,要是有人再问他天上的星星有多少颗,他就可以回答,在北纬31.618,东经65.693抬头看,天上的星星是71颗。



05


李懂退役的不算早,顾顺还没有,那时候他才知道,顾顺竟然比他小六岁之多。这个人长得高大粗犷,带着天生骄傲的气质,模糊了年龄的界限,李懂竟然就白白让他哥来哥去的占了许多年便宜。


退役后见面的机会一下子少了,李懂找了份文职,整整资料写点东西,彻底摆脱掉血汗硝烟的战场。建军周年的时候,杨锐来找他,说地方大学有一个狙击主题的讲座,让他去说说。李懂本来想拒绝的,杨锐说,也叫了顾顺,他说你去他就去。


李懂想了一下,还是答应了,他是个诚实的人,他想见见顾顺。


讲座当天李懂特意翻出了压箱底的军装,好好捯饬了一番,到地儿见到顾顺,人就穿了身T恤牛仔裤,看着比来听讲座的还随意。李懂顿时尴尬,人家现役的都没怎么,他一个退役的倒穿得笔挺,好不滑稽。


好在杨锐给他台阶下,板着脸把顾顺训了一顿,说他随随便便的像什么样子,镇不住学生。顾顺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把李懂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之后说,哎,错了错了,早知道哥也穿了,真帅啊。


也许是太久没听顾顺的骚话,原来产生的抗体消失了。李懂没绷住面上一热,才笑着说,你也是。


讲座结束之后围上来的一大半都是女生,围着他俩叽叽喳喳的要联系方式,一口一个老师叫的好不亲热,李懂不善言辞,顾顺替他拒绝:没有微信,不用那些乱七八糟的,我现在在广州军区南海舰队特种兵部队,你们要是能进的来,就能再见到我。


打头的几个女生顿时爆发出一阵哀声,倒是后头的男生眼神闪烁。李懂想笑,顾顺这人,真的是征兵活广告。


人赶得差不多了,他们也默契的没有着急走。俩人上了天台,风猎猎地吹着,顾顺摸了摸口袋,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李懂这才觉出来,那股薄荷味是他自己身上的,顾顺身上,是另一种,沉郁的烟草味道。


现在不做狙击手了,所以也用不着跟以前似的保护眼睛。顾顺解释道,我其实一直很想试试,觉得抽烟才够爷们儿。


李懂是知道的。顾顺自由不羁,非池中物,即使当了兵,也依旧我行我素,在体制范围内最大程度的发挥着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他想做什么就会去做,他克制的时候没人比他更能忍,他放纵的时候也没人比他更蛮横。


只有他自己,还固守着某种规则,即使退伍这么久,依旧过着一种苦行僧般的生活,按部就班,日复一日。就像他熨得笔挺的制服,穿在身上一根褶子都不能有。


顾顺问他怎么想着来做讲座,他说,杨锐说你要来。顾顺愣了一下:那咱俩这是给摆了一道啊,他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有些东西看破不说破。人在其中尚且坦坦荡荡,外人更无从置喙,只默默看着罢了。



06


那之后他们有一年多完全断了联系。顾顺被分配去一个新的军区训练特种兵,行动保密,李懂只知道他人在青海。


李懂接了一个新稿子,正好是特种兵相关的,他写到狙击手的那一节,心里越来越浮躁。回忆缠绕着,绊住了他的笔,越是熟悉的东西,反而就越没把握,任何一个稍稍模糊的细节都要再三确认,他受不了了,他打给杨锐。


他知道顾顺在哪。顾顺也说过,只要你进的来,就能见到我。


光手续就办了半个多月,出发那天杨锐徐宏都来送他,还有杨锐的妹妹,徐宏的妻子小惠。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女人听说他还自己过,张罗着要给他介绍对象,他笑笑说不用了。


他们可以分为许多种,杨锐和徐宏是一种,兵当的很理智,退伍了就结束了,依旧正常生活,娶妻生子。还有一种,不那么理智的,一旦上了战场,就一辈子不可能退下来。他大概属于夹在中间的那种,看着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但有些事,永远也做不到了。


他不知道顾顺是哪一种。


飞机转火车,又转汽车,着实折腾。他最终找到地儿,站在顾顺面前,风尘仆仆的,总算是没错过那个惊喜的眼神。


听说来了个实地考察的,原来是你啊。顾顺接过他手上的行李,眉宇里掩不住的开心,特意来见哥?


李懂大大方方的承认:你是我见过最好的狙击手,我想写你。


当天晚上他们还办了个小小的欢迎会,大约是高原上的日子着实枯燥,一点点新鲜事儿都要拿来庆祝一番。他和顾顺都喝了点酒,在夜风里走着,顾顺一路把那些站岗的新兵敲打了个遍,李懂也就冷着个脸配合他,等到俩人终于走到空旷无人的靶场,都绷不住乐了。


现在也就干干这个了。顾顺一屁股墩地上,撑着脑袋就躺下了。李懂没法子,只能坐在他旁边。


那,他问,顾顺,你为什么当兵啊?


顾顺噗哧笑了,仰着头想了想,估计是那些话都太板正了,不适合由他说出来,最后他半开玩笑的挑了一句,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那明明是没正经的口气,李懂听着,眼眶却瞬间湿了。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军人,李懂一直是这么觉着的。他紧张,退缩,畏惧牺牲,全凭信仰二字苦苦支撑,自虐一般走下来。顾顺跟他不一样,他是真正坚定的人,强大到无畏。李懂觉得他跟顾顺在一起的时候也曾经无限接近这种状态,顾顺往前走,他就必须跟上。那是他生命中最轰轰烈烈的几年,现在回想起来,竟然也是最轻松的几年。


李懂仰头看天,漆黑的夜幕上星星特别多,他蓦地想起很久之前的那71颗星星,还有别的什么。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顾顺。



07


李懂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记日记的习惯,大概是东西写的多了,什么事都想记下来。


他的日记本里夹着一张照片,拍的是一堵墙。李懂当时从洗出来的照片中选了这张拿走,因为他拍的不是墙。墙上有两个影子,仄仄地叠在一起。


李懂觉得,他和顾顺,就像这墙上的影子,别人一眼看过去,最多能看出来是个人影儿,手上拿着个东西,只有他们清楚,他们手上拿的是什么,当时是什么样的姿势,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真是过分漫长的一生,那天晚上入睡之前李懂想,他才三十九岁,可能刚走到二分之一。


但也只剩下,往后的日子。



-END-



今天北京下雪了,我就一口气把它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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